校园 从看守所出来,我们下一个探访地就是县城东面15公里的三岔河镇陆良三中。校长金福林早早等候在那,他带领我们参观他的办公室,2天前,钱金芬愤怒的哥哥把这里砸得一片狼藉,连门都卸下来了。但真正让我们吃惊的,是这个农村校园的拥挤之甚,和像看守所一样密布在高墙上的铁丝网。 我们尝试从这里寻找答案。 陆良县是云南最大的坝子,而三岔河镇人口近14万,是全省人口最多的乡镇。1996年为了普九,把各村所有初中学生聚集到镇上的两所中学,其中陆良三中成为全县在校生最多的学校,现有学生4300多人,平均每个班75人,人数最多的班达114人,而全校的科学招生数只有2200人,属于超负荷运转。 陆良三中有3个校区,大部分学生在南区就读和寄宿。这里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操场,每天做课间操时,4300多人都是见缝插针般分布在校园的道路和绿化带旁。为了防止同时下课引发的踩踏事故,初中部每次下课都要打两次铃,前后间隔5分钟,一三五层楼先下,二四六层楼后下。学校人满为患,只好把实验室和阅览室都改成教室。需要做实验时,老师就把器具带到教室去。 按8人标准设计的宿舍,平均要住到16-18人,其中3个宿舍住了26人,谢刚、何思、王海飞住的411就是这样的,里面塞进了13张上下铺铁床,只留一条狭窄的过道。为了住进更多的学生,宿舍楼只在一楼设有厕所。各楼道虽有“禁止小便”的标示,但依然弥漫着明显的尿骚味。 金福林校长说,人口密度大,攻击和伤害别人的行为和欲望就大,同学间常常会为一些小事发生口角,从小事情转化成较大的矛盾。 像很多寄宿学校一样,陆良三中实行半封闭式教学,寄宿生每周五下午回家,周日傍晚到校,除此之外,如果没有班主任批准的假条,学生不能外出。12个摄像头、6个保安24小时严密监控着校园的每个主要角落。 4年前,校方开始在3米多高的围墙上架设密密麻麻的铁丝网,并插上尖锐的玻璃片,但女生王琴说,“半夜翻墙出去早不是什么秘密”,“很多女生都会从那里翻出去上网。”她听同学说,墙外有人搭梯子,下去一个1块钱,全校可能有一半学生翻过墙。 在校长带领下,我们来到一座女厕前。“瞧,案发当天他们就是从这里爬出去的。”校长用手指着女厕旁边的围墙,上面有踩踏的小豁口。顺着围墙过去,一段铁丝网不知何时被剪开一个大口子。大家在这里议论纷纷,为学生们高难度的攀爬而惊叹,“如果换成是我们自己,恐怕没有谁可以在夜色里从这里爬出去,还能从外面爬回来。”人群里有人自嘲了一番。 实际上,学生们要翻越的还包括大门紧锁的宿舍楼。这也充满着危险:先要跨出二楼栏杆,顺着防盗网的铁条下滑,才能到达一楼地面。附近恰好有个摄像头,但它只在白天有用,老师们也只在零点之前巡查宿舍。现在,为了彻底杜绝翻墙行为,校方用防盗网把宿舍楼各楼层封了个严严实实。 墙内墙外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吗? 初三 “一些男生抱怨读书像坐牢,一些女生也说整天无聊得很,连偷偷带进来的娱乐杂志都被老师收了去。”王琴说。她唯一的减压方式是打羽毛球。 “上上课,吃吃饭,睡睡觉,一天就过去了。”谢刚这样描述围墙内的生活。除了打打篮球,男生们爱在晚自习后聚在逼仄的宿舍,借别人的手机上网,和认识的本校女生聊天。 但在王琴眼里,这些男生总要装作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,“越来越让人看不懂”,“比如,搬椅子、抱矿泉水、倒垃圾等重活都是女生干,男生像是形成了统一意见,手都不搭一把。他们会觉得做这些事情不好意思。大家去大扫除,他们从来不拿铁铲,否则会被人笑话。轮到男生值日那天,教室多半是脏的,就算他们认真扫干净了,也会故意再把教室弄脏,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。好像认真做事、学习,在他们看来会‘没名气’,不是男生该干的事情。” 另外,她注意到班上的男生越来越少,明显的“阴盛阳衰”。班主任杨茂昆说,很多都是因为家庭情况不好,又觉得读书无望,考取技校或者大学也没有工作,还不如现在就出去打工赚钱,积累点经验。有些才来几天就不读了,初二下学期走了几个,初三又走了几个。很多是家长逼着来,来了以后也是混日子,混不下去就走了。 “全校、全县都有这样的情况。我们班的情况还算是好的。其实他们中很多都能考上高中,但他们自暴自弃,非常惋惜。” 校长提供了几个数据,全校有初三班18个,全是农村学生,能考上高中的只有53%,其余的要么读中专,要么外出打工,在家务农的极少。“很多成绩在中下水平的学生觉得前途渺茫,产生了新的‘读书无用论’观点。” 跟何思一样,谢刚进入初三以后成绩也下滑较快,虽然他“想考高中,不愿以后打工”,但王海飞一喊他外出上网,他就“管不住自己”,觉得“拒绝别人不好”,但他分明是抵挡不了围墙外的诱惑。 王海飞那时认为自己已经看清了前面的道路,他只想读技校,因为他身边的亲友没有一个读大学的。他是班上翻墙最多的学生之一,健壮的他喜欢在格斗游戏里寻找力量。 谢刚和何思则经常光顾小广场上的一家网吧。这里的楼道上张贴着巨大的警匪对决图画,饮料瓶堆了满满一堵墙高,卖给像他们这样通宵上网的学生。他们常玩的游戏是QQ飞车和QQ炫舞。游戏里,他们体会校园不能给予的紧张刺激,或是变身成优雅、时尚、浪漫的舞者,一切命运均掌握在华美的舞步中。 对他们农村初三学生来说,校园并不是避世的象牙塔,反而是决定人生走向的分水岭。进入初三,谢刚变得自卑起来,跟骑同一辆自行车但学习优异的弟弟“没得比”,他渴望早点毕业,离开这个校园。何思因为右手有伤,自觉接受父母“努力读书,以后去城里上班”的训导,他的理想曾是做一名“研究地理”的人,可是地理课到初三就消失了,而且他“反感学校的氛围”,于是变得越来越不爱学习。 深受同学们喜爱的谢明育,却是老师们眼中的“小丑”,这也是他的绰号。一天他喊着一名老师的小名,被老师听到,命令他站到讲台上将他父亲的名字写在黑板上,老师念一遍,他就必须跟着读一遍。在农村,直呼父辈名字是对人的一种侮辱。一名同学说,谢明育看起来非常痛苦。 他很久没有见到那个流着汗在外做建筑苦力的父亲了。在陆良三中,单亲家庭和留守儿童占到全校的33%,校长金福林说,他们占到了违纪学生中的80%-85%,他们要么相当孤僻,不愿沟通;要么过分外向,手脚不安分。 “他们通常缺少亲情和父母关爱,有些人对同学间的友爱、生命的价值认识不到位,有时小矛盾酿成大祸,很多打架就是在玩笑中升级的。他们经常出入网吧,在寻找彼此认同中还容易形成小的帮派或者团体。” 近几年,陆良校园治安恶性案件不断,更有多名学生丧生。陆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梁长庆面对我们,提出几个疑问:为什么校园生活没有外面的精彩?小城镇里现在什么都有,灯红酒绿的,为什么唯独缺少一座吸引学生的少年宫? 我们似乎找到了答案,但也许处于叛逆期的少年本身就有难以控制的心头之恶,只不过外部环境催发了它。侦办这起案件的一名刑警说,4个少年的疯狂行径让他感到害怕,他的小孩正在长大,但自己作为刑警却没有信心保护好他。 哀悼日 对钱金芬的殴打持续到凌晨近4点。她躺在地上,喘着气。 “该回去了。”男生们离开了。没走多远,有人提议,“再回去看看吧,别出什么问题。” 她还躺在那,大口喘气,“跟她说话她也不答,我们有点害怕了”。何思回忆说。有人拿打火机烧她的手指,她手指缩了缩,说:“我要睡觉。”有人烧她的裤子,再用竹竿把火戳灭,有人往她身上吐唾沫。然后,大伙就心满意足地走了,一路上还在议论打人的过程,“觉得很好玩。” 钱金芬也曾像他们一样,喜欢买一些歌碟,对着屏幕边唱边跳,喜欢穿牛仔裤和粉色的T恤,喜欢天热时去河里游泳。她渴望爱情,嫁给过邻村一户人家,但没几天因为发病就被对方送了回来。仅仅因为她是个精神病人,她不但失去了这一切美好的东西,还这样被毫无尊严地欺打。小广场四周的很多住户听到了她的哭号与哀求,但无人相救。 太阳升起来,人们发现了她,通知她家人过来。她全身青紫,已经坐不起来,喊口渴。身旁是核桃般大的公分石、打碎了的竹片和打断了的枝条,紫色的叶子花散落一地,已经枯萎。 她被抬回家,身躯渐渐冰凉。父亲把她放进棺材,依照风俗把她的遗物全部烧掉,包括7张她微笑着的照片。 大约与此同时,陆良三中降下半旗,4300名学生低头为玉树地震死难者默哀。这是一个全民哀悼日。 ◎后记:4月22日,4名学生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事拘留。法医认定,钱金芬属于创伤性休克死亡。 警方在排查中,有人反映听到一名男生跟同学吹嘘说“昨晚打一个疯婆娘,可过瘾了!”4人因此被锁定。需要说明的是,由于案发经过的残酷,警方没有透露更多细节,以上报道是在警方披露事实基础上,对4名学生进行访谈并交叉印证而写作,并不作为警方定案依据。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。 责任编辑:晓楠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