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赶上了电子商品寿命大大缩短的潮流,电子产品制造商对个性化等的要求越来越高,看准时机一口气上市大量产品也成为盈利的前提,而富士康恰恰能帮客户达成这一目标。正因速度与灵活性、个性化之要求,富士康许多工作无法由机器代替。 “如果我们仅是做组装,人力至少可以减少70%到80%。”李金明说,垂直整合程度越深,越需要人工参与。因为客户的订单数量和要求富有多样性,这种情况下,最可靠的就不是机器,而是训练有素的工人。“客户今年要求做5万,明年做8万。最有效率的方式,就是设备不变情况下投入人力,让技术同质性的人员能够相互调动,如果一条线需要支援,调来三千人马上就能够生产。”何友成佐证说。 富士康的制造文化,带有强烈目标导向与效率导向,这种文化下浸润出来的工人,是一流产业工人,他们行走坐卧都有富士康的特点,甚至习惯使用相同的语言体系。 许多人指责富士康的生产方式是将人异化为机器的一个部分,实际并非如此,郭台铭是力图通过合格的“工业人”,让机器具备人的灵活性。 正是这些,确保了富士康前20年的高速发展。 规模悖论 2009年的鸿海股东大会上,郭台铭放言,2009年营收依然要延续他每年增长三成的目标,他自己也慨叹,“超过一兆的公司一年要增加三千亿营业额,就好像每年要生一个二十五岁孩子一样。”而2008年公司增长仅22%,郭率先垂范,经常开会到半夜,压力自他而下逐级传导,最终承接的是一线工人。 通常,工人一天工作十小时,中午有一小时休息,有的岗位需要工人站着,约每隔2小时休息10到15分钟。对多数工种来说,工人最大的对手不是劳动强度,而是枯燥乏味。“每天重复一个简单工序,确实也是一种心理压力,虽然没有什么体力活,但要求不能随便走动,否则一个工站的积压会影响下一个工站的工作。”陈宏方说。 郭台铭并非没有意识到代工产业的特点与人性的冲突,他力图将工作与生活分开,工作中诉求控制,生活中诉求快乐。走进龙华园区,俨然“企业办社会”:免费网吧;更便宜的大润发超市;亚洲最大的中央厨房,每天要消耗30多吨大米,30吨蔬菜,200头猪,6万个鸡蛋;还雇下深圳四家最大的洗衣公司,为员工免费洗衣,每年为此支付6000万费用。 硬件的改善,远跟不上富士康的扩张。 管理断层也在于此。“军令”在中层尚能畅通无阻,再向下传递就有滞涩感。特别是组长、线长的管理行为往往不易控制。“他们有自己的生产安排任务,本身也着急,有时候下属不听话,他一急就口不择言骂人。这个很头疼。你对这一类主管也不能直接说‘你不能这样子’,否则他一撒手不管了,可能质量上又惹出个大麻烦来。”李金明深感左右为难。 规模产生效率,规模产生利润,但随着规模日增,规模的边际效益在下降,规模也会产生烦恼,尤其是当数十万产线作业员都处于躁动的青春期时。“代工之王”富士康,最先重重地撞上了这面玻璃墙。 集体反思 尽管批评家们认为,以富士康为代表的代工企业,是“血汗工厂”模式。但企业界人士认为,代工模式在中国远未完成其历史角色,中国在短时期内不可能也不适合丢掉“世界工厂”的帽子。只是,把客户视为上帝之时,企业也应让工人分享更多。 不过,代工企业受制于客户,通常不愿与客户博弈。郭台铭即为代表人物之一。 实际上,代工企业并非全无博弈能力,如果客户离开了富士康,也是双输格局。iPhone在全球80多个国家同时上市时,就要依赖富士康相关事业群提供的垂直爬坡量产服务。该事业群从2009年开始生产iPhone第三代手机,为此架设了18条线,富士康一位高管透露,2009年5月27日到6月6 日,富士康用短短10天就组装了苹果急需的64万部手机。 不只富士康,也不只“做做样子”的客户,整个制造业都到了一个需要反思的节点。 锡恩公司总经理姜汝祥将富士康事件戏称为“上帝的暗示”,“如果不读懂这个暗示,可能会面临更大的灾难。”他所解读出的“暗示”是,转变经济增长模式最重要的核心,是将“人”认定为产业最大资源。 如今,富士康事件正在珠三角企业群中掀起一场影响深远的风暴。姜汝祥大量客户都在珠三角,过去企业间都心照不宣,知道企业如果不加班就根本没钱赚。姜和他们讨论加班、压低工人工资之外的其它方法,对方往往长叹一口气,“姜博士,你说的挺对,可转型和升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我现在没有利润怎么活?” 事实上,富士康的每一起跳楼事件,都会深深刺痛他们的神经,令其不寒而栗。姜汝祥发现,许多人近期都不声不响地给厂房加装除尘设备,盖新宿舍,或多少涨一点薪水。 帝国的出路 撤回台湾,将园区做小、分拆,看似因“跳楼”事件而起,实际却非郭台铭心血来潮。 李金明告诉本刊,三年前,富士康就已确定深圳基地要转型成一个研发中心,只保留以科技含量高为主的少量产品。“我觉得一个园区基本上不超过十万人,是个比较理想的数字。” 这也符合深圳市的规划。2005年,深圳提出土地、能源、劳动力、城市容量“四个难以为继”的担忧,自此开始了一系列 “腾笼换鸟”式的产业置换。 2008年经济不景气,富士康分割产业园的计划暂时停顿。不过,将规模“缩小”,比做大难度更高,技术骨干和管理骨干大部分已在深圳扎根,不愿意搬迁到内陆,再者员工也不可能一下子几万人都搬出去,否则配套跟不上。另外,也不是富士康想搬就搬,还要争取客户同意。富士康深圳园区生产流程相当紧凑,如果搬迁,就涉及客户产品的分割,而且过去都是富士康跟着客户搬,如果倒置过来,需要一些说服工作。 另一个现实问题是,本来有望接班的弟弟郭台成三年前离世,由此,接班人的问题再度浮现——郭台铭将如何培养接班人,传承公司基因?这将是漫长的接班,甚至可能会贯穿郭未来的“黄金十年”,而最终结果也可能是鸿海由帝国大一统,变为“诸侯自治”。 而郭台成病逝后,是否还有人能以一肩之力挑起鸿海的十二大事业群,是个巨大问号。 有人曾将鸿海高管分为四类,戴正吴、徐牧基、卢松青、游象富等旧部,程天纵、蒋浩良、吕芳铭等前外企高管,简宜彬、锺依文等内部培养的新秀,以及李光陆、黄震智、刘灯桂等因并购等吸收的空降兵。谁能成为继位者?无人知晓。 郭台铭的驭人术之一就是内部竞争,仅手机机壳模具厂内部就有多家,相互之间比拼成本与效率。每到年底公布成绩前,没几个事业部负责人敢把心放到肚子里。每隔三年,鸿海内部就会进行一次组织变革,事业部之间会合并、分解,以不断的组织再造保持活力。 显然,郭不会离开最具优势的代工领域。但在代工领域,想继续保持30%的增长并非易事。 2009年富士康高调推出了“万马奔腾”计划,号称要征召并训练一万名员工,让他们回乡开数码专卖店,并可以占有店面一定股份,“我们不做品牌,只卖客户的产品,中间没有库存,都是帮客户直接出货。”郭台铭信心满满。 郭在通路上的规划是“虚实并用”,另一项目为“飞虎乐购”。这是一个B2C电子商务网站,在龙华园区内开设有体验店。 外界一度传说富士康将借此挑战国美、苏宁,甚至淘宝,其实仅是想象。据本刊了解,富士康在通路上的操作路径尚不清晰。郭所说的“一万家店”,激励员工的成分更高,实际运作可能是另外一回事。 “富士康谈服务不是一年两年,而是至少十年了,可没有这样的思路和人才。做制造是精打细算地省钱,做服务是大把大把花钱,完全不一样。”接近郭的一位投资者告诉本刊。与成熟渠道商不同,鸿海在产业链上处于被动位置,且很有可能与客户的现有渠道冲突。 下篇 郭台铭:“总裁我” 5月28日12点,会议室的门开了,郭台铭陪一位官员走出来,表情谦恭,甚至木然。他穿一件深色西装,面色苍白,行动迟缓,似又憔悴几分,记者叫了两次,他居然没有听见,后来才缓缓回过头,连说:“对不起,对不起,我们实在不方便,不方便。” 他无心回答任何问题,只自顾自地念叨着,“关爱,关爱,关爱,关爱”,“(我们现在)还是要首要处理这个事。”那一刻,令人感觉“成吉思汗”也会伤透脑筋、无可奈何。 在集团内部,跳楼事件代号为“TL”。郭的一位朋友透露,“‘TL’是郭台铭遭遇的最痛苦挑战。之前有过更困难的局面,但他至少知道对手在哪里,症结在哪里。知道对手,他总能够击败,知道结,他总能够打开,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、摸不到,又不知什么时候跳出来扎你一枪的敌人。” 双面性 郭台铭所欣赏的大陆企业家任正非三年前也曾面对类似敌人。华为2007年前后因连续发生员工跳楼、猝死事件,社会评价跌至极点,整个公司生产经营都产生紊乱。任痛定思痛,反思很久,并写下“管理的灰度”一文。 郭台铭是一个缺乏“灰度”的人,这是他最大的优点,也是他最弱的软肋。 他一生敢做敢想,快意恩仇,因缺乏灰度,常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面,即严苛又宽容,即节俭又慷慨,即暴躁又温和,即狡诈又单纯。这是一个发脾气时令人做梦都不想遇到的老板,也是一个在发奖金时令人做梦都希望遇到的老板。 郭台铭骂起下属来毫不留情,虽然脏话只限于“他妈的”,动作仅限于摔杯子,不过声音洪亮,气势逼人。而且他只骂最亲近的人,如果一个低阶主管犯错,他很少直接指责,而是把其上司传唤来,骂个狗血喷头,面色苍白的低阶主管就一直站在旁边。“那滋味真是比骂我难受多了。”一位有过这种“惨痛”经历的课长说。 对某些道德标准,他达到了“洁癖”的程度,例如诚实、信用、责任心等,要是他认为一个下属道德上存在这些瑕疵,那对方也就离出局不远了。郭台铭一直对比亚迪董事长王传福心存不满,原因之一是他认为王在竞争中采用了不光彩的手段,富士康与比亚迪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远未结束。 郭台铭树敌无数,不仅与他凶猛的商业策略有关,往往也是口无遮拦。巴菲特投资比亚迪之后,郭台铭就公开质疑,隔空发问其是否敢开比亚迪的车子上班。 郭台铭的慷慨也同样有名。除了广为人知的尾牙盛宴外,还常有出人意料的“挥金如土”。2010年1月22日,他从越南赶回深圳参加集团年终晚会,晚会上集团魔术师晁磊刚表演逃脱术,郭突然给他增加了难度,要他反拷双手,从木箱中逃生;此前晁磊刚从未如此表演过。他让心血来潮的老板弄得昏头涨脑,勉强表演成功,郭台铭立刻亲自递上十万元支票,还让他去台北演出,环岛七日游,并提出要做他结婚时的证婚人。 最能写照郭台铭双面性格的,莫过于他所经常提及的八个字“胸怀万里、心细如发”。2002年底的联欢会上,党委副书记李永中将其稍加变化做了副对联:“心细如丝释科技奥妙,胸怀万里领资讯风骚”,郭大悦,立即奖励10万元,可见他这对八个字的欣赏。 “总裁我” 郭台铭的心结之一,是处理与本土干部的关系。按照他只骂“最亲近人”之习惯,过去小范围内开会常常不让陆干参加,担心自己一时搂不住火,骂了陆干,惹出不必要的麻烦。再加上组织机构中,台干与陆干搭班子,通常是台干为主、陆干为辅,而且台干是与鸿海签协议,陆干则与富士康签协议,前者股票更多,因此常有人指责富士康对两地的干部不公平。如今主攻内需市场,必然要更倚重陆干。他专门做了“晋用本土干部”的讲话,称“没有台干,没有陆干,只有能干。”要争取连续三年把每年台干派驻大陆厂区的比例减少20%。 在郭的铁腕之下,鸿海得以在成立36年后仍持创业状态。 杨应超曾委婉指出:也有很多投资人非常担心,(鸿海)会不会出现像乾隆皇帝后期的情形,乾隆说什么都对,种下了中国近代由盛转衰的因子。这种担心并非多余,一位富士康前高管曾不客气地说,郭台铭过去的傲气源自自信,近年来傲气源自自负,“有时会不切实际。” 事实上,郭台铭并非每一次投资都精准,十年来,平均每两年出现一次投资失误。“有时是因为他决策快,有时是因为他高估了市场份额,有时候是因为上当受骗。其他同仁会对投资的案子提供意见,最后的决定通常他还是自己做,他的决定也简单,往往就两个字——‘干吧’!” 在沸沸扬扬的“凤凰计划”中,鸿海前前后后大概亏掉了2亿美元。 翻阅郭台铭讲话可知,他习惯自称为“总裁我”,一篇讲话中有时要出现十多次,这个有点奇怪的自我称谓,也将他对“帝王气息”的追逐显露无疑。 在这场风波之后,他愿意走出自己的紫禁城吗? 责任编辑:晓楠 |